冯德良:菏泽市作家协会会员,单县退休教师,中学高级职称,农民出身,干过临时工,当过兵,后来成了“孩子王”,诗歌、散文、寓言偶见于报刊杂志。
忽然想起了地瓜
文/冯德良
据说地瓜原产地不在咱们中国,说是在吕宋岛(菲律宾),是福州商人陈振龙冒险把红薯藤编在藤筐上,又在筐的外面涂抹上一层泥,才得以突破封锁带回国内,引种成功。时任福建巡抚看红薯“子母相连,小的如拳头,大的如狗头,味同梨枣”,便命名为“番薯”。后来乾隆帝下诏书“广栽番薯以为救荒之备”,自此,地瓜才得以在中华大地上广泛种植,并且成了重要的甚至救命的作物。听说福州有一座乌山,有人在山上建亭子一座,名曰“先薯亭”,就是为纪念陈振龙而修建的。
番薯也罢,红薯也好,应该都是咱们通常叫的地瓜。地瓜,耐旱,喜爱阳光,很好栽培,也很好伺候。不过春天育苗倒是要精心些,因为“谷雨”前育苗的工作要完成。“谷雨”一过,马上就要栽植——我们这儿叫做春红芋。育苗期间,天气还是寒冷的,所以,一般要上火炕,对于温度的要求又很严格,温度高一点,低一点都有影响,要么成了烤地瓜,要么不出苗儿。当然,经常育苗的人自有绝招,我的一位老朋友年轻时就是靠着这绝招,从外地“骗”来了一位温柔贤淑的爱人,他们到了现在仍相亲相爱着。待苗儿长成后。剪下一截来,在大田里刨个窝儿,培个墩儿就成,顶多天旱的时候再浇上那么一碗水,这是春地瓜。现在很多人懒了,用塑料薄膜育苗,出苗就略晚一些,常常会错过节气,栽植成了半春半夏的地瓜。
夏地瓜更简单。从春地瓜的秧苗上剪下一截儿,只要泥土湿湿的,往地里一插,培上土堆甚至不培土都可成活,以后一段时日,用不着费时费力管理,不多久便会一片葱茏。
地瓜的喜人之处是它的朴实无华。即便有少数品种也开花,但它也不会像牵牛花那样整天吹着喇叭显摆,它的叶儿悄悄地接受着阳光的照耀和雨露的滋润,它的根儿深深扎进泥土,默默地汲取养分,在泥土里悄悄地膨胀着果实。只有当你进行田间管理,对它进行翻秧动蔓儿时,你才会忽然发现,地瓜的果实已经将沉重的泥土堆拱成了龟背的样子,那裂缝里,一块有一块,颜色红红的,透着油亮的地瓜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偷看你呢!
地瓜的味道甜美,特别是烧烤的地瓜会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,在空气里弥漫着,让人不由自主地嗅着香味甜味儿的来源,馋涎欲滴地看过去,条件反射,喉舌间也会不由自主地做几下吞咽动作。
记得小时候,我们岁数相仿的伙伴们,不上学的时候会相邀偷偷地跑到生产队的田里,“顺出”一些地瓜,在沟坎上挖出坑来,捡来一些柴火,烧烤一阵,往土里一埋,土灰堆里的余温会把地瓜们焐得恰到好处。我们在打闹过后,你争我抢地刨了出来,拍打一下地瓜上的灰土,嘴唇对着地瓜吹嘘几下过后,揭掉外面的一层皮儿,享受起来。只看一下我们这些被灰土抹成了“花脸”的吃货们的吃相,便知道野地里烧出来的地瓜的味儿是多么的香,又是多么的甜!听到身后的吼声,才知道生产队长已经来到了我们身后,他会板着脸,当真不当假的说我们几句,吓唬我们一下,仅此而已。生瓜梨枣——见了就咬,何况这是我们地里自产的几块地瓜呢,既上不了“纲”又上不了“线”。有时候还会说,你们小孩子怎么这么馋呀,这样不好——拿来,给我一块!我们只好乖乖地,挑块头最大的递了过去。心里不甘,也不敢怎么放肆,赶紧上贡。
到了冬天,母亲会在做饭的时候,当然做饭的主材也大都是地瓜或者地瓜制品,会挑出一两块模样俊俏的地瓜,放在灶膛里煨烤,快做好饭的时候拿热灰往中间一埋,这就是我们放学后的零食,美食。哪里像现在孩子们,什么“达利园”,什么“瑞士卷”,“特仑苏”等零食应有尽有,依然还缺钙,缺锌,缺什么叫不上来的微量元素……我们童年一天三顿常吃的就是地瓜,也没谁缺这少那!
那时候,不知怎么回事,小麦,玉米,高粱的产量很低,可地瓜的产量却高产稳产。于是,地瓜就理所当然地担当起了我们的主食。每年的秋后,社员们把刨出来的春地瓜堆积在一起,估出斤数以后,再按“工”分,按人分。按人分好理解,就是按照人头分,所谓的按“工”分,就是根据你家的工分的多少来分。当时,在生产队里,成年男人一般每天十分,强壮一些的妇女也是十分,其余的老弱病残小,多是九分,八分。每到夜晚,你告诉记工员你今天都是干的什么活,他会就着煤油灯在你的工分本上记下你的出工情况或者分值,盖上记分章。没谁胆敢虚报,虚报了也不行,周围有其他群众和队长在听着呢,特别是队长,他心有数,要不,白天时他背着手从这块田到那块地干了些什么呀。
到了麦收或秋收分粮食分地瓜的时候,记工员与会计合计各家各户的分数和总分。一般说来,人、工的比例为七比三,像我们这等孩子们多而工分缺少的家庭,在分粮食或地瓜时,总要挨一番敲打,明明工分多的人家占了好大的便宜,却还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。原来每每忆起此事,心里总会感到不平,不过,现在倒也理解他们了。
凭写着姓名和斤数的纸条认领自己的地瓜堆以后,各家各户就开始忙着晒地瓜干了。先要平整一下土地,然后用一种用镰刀片钉在木板上的工具切削地瓜。这工具我们这里叫做推子(音),切削时很危险,一般是大人来做,我们呢,则是负责一片又一片地摆放。每年总要听说谁切破了手指谁削着了手掌的事情。记得有一年,我们正在晒瓜干,就听说有人切破了手,我们旁边的邻居,也是生产队的负责人便吹嘘说,怎能切着自己的手呢,就是削多么快也不会呀,一边说一边表演着,说着说着,“哎吆”一声,他立即左手握着滴血的右手,匆匆忙忙,不言不语地走了。这个故事没有任何的虚构成分,是我亲眼所见。时间过去快五十年了,至于确切的说是哪一年,倒是记不起来了,地点吗,就是我家门前的这块地儿。
如果天气好,一般三天到四天,多则五天就晒干了。这期间人们每天收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。广播是有线广播,线是铁丝,喇叭呢,则是一个圆圆的像纸片似的东西,还要接上地线,还要浇上水,才会每到晚上,滋滋啦啦的广播三两个钟头。那时的天气预报,特别是县级气象站的气象预报,超级的不准,人们戏说,每到预报天气的时候,预报员会到外面看一下天气,如是星斗满天,则预报“今天夜里到明天,晴天,否则,阴天……”,这当然是调侃,但有一点,十有八九不准倒是事实。人们听过预报后,还要到院子里看一下天气的实况,为的是争取不让地瓜干淋了雨。特别是摆在那里的地瓜四周翘起,将干不干时,遇到阴雨天,最易变质。所以,夜里一有“风吹草动”,挨家排户几乎都要全体出动,捡拾地瓜干儿,待天气晴好了再另行晾晒。
霜后,一般再去收刨夏地瓜,入窖,贮存。有经验的人家,到麦收时,仍然可以吃着上一年的生地瓜。地瓜窖里放鲜薯,粮食囤里存瓜干,这是当时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。
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,一家人全靠这晒干的地瓜干和地瓜窖里的鲜地瓜糊口裹腹呢,纯地瓜干面粉做出来的窝头,如橡胶制品一样有弹性,正在长个头的我,会一把抓起三个或者四个窝头,端起一碗满是地瓜块的稀饭,在上面的窝头里放进一些咸菜,或烧的焦香后放些盐粒捣碎了用水调成糊状的辣椒,往门口就那么一蹲,一边吃着,一边听着老井旁饭市里大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拉呱,一会儿几个窝头就不知不觉地就进肚子了,吃的那个香,那个甜!怪不得老人们说——窝头就辣椒,越吃越上膘!这是伴我成长的亲亲的地瓜——地瓜饭地瓜馍,离了地瓜不能活。
有一年,正是是晒地瓜干的时候,我的祖父,一位慈祥、勤快的老人去世了,一家人都沉浸于悲痛之中,忙于祖父的后事,偏偏又下了一场雨,只能眼瞅我们的半湿不干地瓜干儿发霉变质,后来虽说也干了,中间却是黑黑的,做出来的窝头很苦,再加上丧失亲人之痛,让人更是难以下咽!
两年半的高中生活,仍是地瓜陪伴,我们的伙食,每十斤里面七斤(后来八斤)是地瓜干,三斤(后来是二斤)是黄豆,我们戏称三七馍、二八馍。这样的馒头,黑黑的,硬硬的,一开始不知是哪位学长哪么有想象力,把它称之为“铅球”,这一说法延续了好久许久。虽说要比纯瓜干的口感好了许多,但是如果掉在地上,馒头会弹起很高,单从这一点上,称它为铅球还是有点名不符实的。
后来参军,走进了军营,告别了地瓜。再后来,随着生活条件的逐步提高,我竟然不愿再食用地瓜了,说到底,不是不愿,而是不能!稍稍吃那么一点,就会胃胀,就会泛酸,就会“烧心”。人啊,人!
现在,地瓜早已不是主食了,但是它的身价却是日渐增长,越来越受城里的人们的青睐,它的美味让它成了城市人的稀罕物。街头那简陋的烧烤地瓜的炉子旁边,不就经常的挤满“小正太”,“小萝莉”和很多的蓝领、白领吗?一块小小的烤熟了的,热衷带烫的地瓜,竟也会让他们(他们)一脸的幸福!还会经常看到,一些行驶着的高档的轿车,忽然一个刹车,停在了地头,从车里下来一两个穿着时髦的美女帅哥,去地瓜田里掐一把地瓜叶儿,回家不知去做地瓜叶的窝头,还是凉拌地瓜叶呢,这就是地瓜的魅力!
尽管我不再愿意食用,可地瓜毕竟在那艰难的岁月里让我身体发育成长,我仍对它有着深深地眷恋,每年我仍要栽上几垄地瓜,只待“霜降”节气来临,轻霜之后,收藏于地瓜窖里面,等待孩子们节假日来家时,放进炉膛里煨烤过后,用热热的炉灰往中间一埋,让他们尽情地品尝家乡的,外面焦焦的,里面黄黄的、味道香喷喷的、甜丝丝的、原汁原味的烤地瓜。